半月談記者 周楠 周勉
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2月24日表決通過了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、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、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。隨后,各地都拿出嚴厲措施大力加強監管。
采訪中,干部和群眾普遍認為,為維護生物安全生態安全、保障人民群眾身體健康,這一禁令必須嚴格執行。同時也須注意到,這一禁令讓不少地方的特種養殖業陷入停擺,而這些產業多是當地政府扶持的扶貧產業,相關貧困戶不同程度遭受損失,一些脫貧戶面臨返貧風險。
脫貧攻堅決勝之際,特種養殖產業何去何從?依附于此的貧困戶、脫貧戶怎么辦?部分學者與基層干部疾呼,唯有充分吸取過去的教訓,廣泛傾聽意見建議,加強精細化治理,才能真正解決好沖刺脫貧攻堅的這一新難題。
扶貧產業奄奄一息
竹鼠、大鯢、黑斑蛙、石蛙、野豬、豪豬、蛇等特種養殖,近年來頻繁成為農業種養界網紅,也是各地扶貧產業的重要內容,有的甚至得到地方政府下文支持。半月談記者采訪發現,野味禁令出臺后,各地特種養殖扶貧產業基本陷入停擺狀態。
“現在是產子季節,按說不能讓人進場,母竹鼠受到驚擾,會咬死竹鼠仔。不過已經這樣了,你們隨便看吧。”一個在湘西排得上號的竹鼠養殖場負責人田忠冬說。
田忠冬從2012年開始養竹鼠,后來又成立合作社帶著鄉親們一起養。不算今春產下的竹鼠,目前存欄種鼠就有6200多只。他說,以前效益不錯,每年都擴大規模,現在砸在手里了。“如果損失由自己承擔,恐怕會傾家蕩產。”
跟他一樣擔憂的還有當地扶貧部門。田忠冬的合作社幫扶了511個貧困群眾,他們原本有希望脫貧奔小康,現在可能前功盡棄。
湖南鳳凰大山里的麻沖鄉高通村,山坳間水田里蛙聲一片。黑斑蛙養殖大戶譚永生說,去年有52名貧困群眾入股分紅,每人分紅6600元,“大家還盼著今年大干一場,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講”。
曾經在扶貧戰場上發揮著重要作用的特種養殖業,一個冬天之后,變得奄奄一息。
湖南湘西州是脫貧攻堅主戰場之一。該州扶貧辦項目科科長陳昌保說,一些特種養殖產業見效快,效益好,貧困地區的產業選擇本身也不多,在上級支持下,近年來當地投入2443萬元財政資金,幫扶54個特種養殖項目,涉及貧困群眾9773人。“特種養殖戶群體本來穩固脫貧了,現在面臨返貧風險。”
在中國大鯢之鄉湖南張家界,由于人工養殖大鯢目前不得上市,從事大鯢養殖的貧困戶因不能及時進行大鯢交易,出現資金斷檔,承擔貧困戶利益聯接、負責分貸統還、接受貧困戶務工的大鯢產業相關企業、合作社等,也出現效益下滑、利潤收窄,甚至運轉困難,間接導致參與貧困戶收入減少,就業困難。
據了解,除大鯢產業外,目前湖南省特種養殖光存欄產值就超過20億元,擁有相關證件的野生動物繁育養殖場(戶)共有3800多戶。半月談記者從湖南省林業局了解到,目前全省所有野生動物養殖許可證已被全部收回。
除了湖南,廣西、貴州、江西等地也是特種養殖扶貧產業較為集中的省份。常年調研扶貧的廣西行政學院教授凌經球說,不少貧困地區沒有很好的產業選擇,特種養殖確實幫助了當地群眾脫貧致富。現在如果禁養、禁食,對廣大已經脫貧的養殖戶、期待借此脫貧的養殖戶來說,都將帶來不小的損失。
一名業內人士說:“特種養殖戶目前的心態是,不能賣錢,養著燒錢,馬上沒錢,前途渺茫。”
補償、轉型、合理利用:三道難題亟待破解
有貧困戶告訴半月談記者,大鯢已不讓賣,為減少損失,村里有人準備把家養大鯢放歸自然。但是,對更多養殖戶來說,放歸自然這種方式無法實現,竹鼠會啃嚙山間植被,大量放生很可能會帶來基因污染等生態災難;野豬、豪豬、蛇的放生則會帶來危險。
養殖戶們只能邊養著邊觀望。田忠冬說,每天員工工資、飼料成本、水電費等就達800元左右。湘西州林業局野生動植物保護科科長賈志明說,只要是一定規模的養殖戶,每天運營成本基本都在500元以上,他們處境尷尬:政府不讓處置,只能一邊等待最新政策,一邊保持繼續投入,這些都是二次損失。
受訪干部和群眾普遍認為,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了野味禁令,不管是政府還是群眾,都必須站在維護生物安全生態安全、維護人民群眾身體健康等角度,遵守和落實這一決定。同時,各地干部群眾期待盡快妥善解決三道難題。
一是應盡快出臺合理補償政策。湖南省林業局一名工作人員介紹,不少養殖戶投入幾十萬元,有的還為此身負貸款,準備大干一場。禁令出臺后,產業如果完全停擺,可能出現“因禁致貧”。采訪中,受訪養殖戶向半月談記者展示了多個行業微信群,不少微信群到凌晨一兩點還有人在訴苦。“現在是特殊時期,我們也不給政府添亂,只希望得到合理補償,不至于傾家蕩產。”
如何補償?各級財政怎么分擔?在部委層面的相關政策沒有明確前,各地干部對此諱莫如深。中部某省人大系統一名干部坦言,雖然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有關部門負責人說,地方人民政府應根據實際情況給予受影響的農戶一定補償,但在上級政策和規定進一步細化前,各地財政一般不會主動承擔。老百姓等不起拖不起,拖得越久,補償金額必然越多,政府承擔的補償壓力也越大。
二是要指導幫助受影響的農戶轉型轉產。湖南省一位野生動物專家認為,這個產業其實不好轉產,所謂特種養殖,場地、設施、設備多是特別的,養殖技術也是如此,這些設施設備難以回收,養殖轉型困難重重。“有些養殖戶投入了好幾年時間來專門學習技術,這種無形損失更是難以估算。”
中部某市一位扶貧辦主任說,中央和省里規定出來后,今年所有特種養殖項目以及專項資金都取消了,這筆錢投到哪里,他們開會討論了4次也沒有拍板。“養豬有污染,養牛羊見效慢,擔心脫貧任務難以完成。”
三是明確特種養殖產業發展前景。廣大基層干部群眾最期待的措施,還是那些養殖已成規模、技術足夠成熟的品種能夠最終進入白名單。
據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有關部門負責人答記者問時透露的信息,一些動物(如兔、鴿等)的人工養殖利用時間長、技術成熟,人民群眾已廣泛接受,所形成的產值、從業人員具有一定規模,有些在脫貧攻堅中發揮著重要作用。按照決定的規定,這些列入畜牧法規定的畜禽遺傳資源目錄的動物,也屬于家畜家禽,對其養殖利用包括食用等,適用畜牧法的規定進行管理,并進行嚴格檢疫。
有受訪者指出,特種養殖在檢疫檢驗方面的制度遠不如傳統家畜家禽養殖完善,相關疫病研究也較為滯后,但恰因如此,目前治理重點應在這幾方面發力,做到嚴格、科學、合理利用,而非管死。
部分干部群眾認為,鴿、兔后面的“等”字留了彈性空間,大鯢、竹鼠、黑斑蛙等品種能否列入,有值得研究的余地。張家界市大鯢保護與發展協會會長王建文說,大鯢養殖加工業在張家界有40多年歷史,實現了大鯢從瀕危到保護再到合理利用,全國相關從業人員有10萬人。“希望在疫情后,國家大的法律法規給個出路,能夠繼續發展。”
統籌處置考驗地方施政能力
多位受訪者表示,野味禁令的頒布符合生態文明建設的總體要求,有利于革除某些陋習、打擊相關違法犯罪行為和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,但在具體操作上,因程序龐雜、牽涉人群眾多、需要多部門多學科協同。
多名干部表示,部委層面的政策要盡快出臺,也要做好充分的前期調研和系統研究,且要多部門合力,不能部門政策沖突、“神仙打架”。比如特種養殖到底哪些品種禁,哪些不禁,必須充分吸收地方的意見,如果標準模糊,甚至彼此沖突,加上環保和輿論帶來的壓力,地方就容易不知如何落實。
“省林業局前不久下發了一個文件,但是內容很虛,不講這些扶貧產業怎么辦,也不講怎么補償和轉型轉產。國家層面的決定是沒錯的,地方也要有擔當,可以自己明確的就要明確,不能明確的就要跟中央積極反映和溝通,不能什么都推到基層,最后把問題越拖越嚴重。”某市林業局一名負責人說。
同時,不少干部擔憂,由于在執行層面缺乏統籌和長遠考慮,各地會重復前兩年生豬禁養退養限養政策落地時的一些亂象。
南方某農業大縣一名副縣長說,從國家層面來說,生豬“禁退限”是沒有問題的,也是在相關法律規定的框架內,但到了執行的時候,各地就層層加碼、甚至擅自擴大“禁退限”的范圍和類別。
“本來是限制規模化養殖,但有的地方把散養戶也限制禁止了;有的符合環保要求,但地方要么出于減少麻煩和包袱的考慮,要么想趁機把投入的土地用來搞工業,對養殖多加限制;有的地方甚至大搞無豬縣、無豬鄉,只顧迎合上級,罔顧群眾利益。如今,受非洲豬瘟疊加影響,豬肉供應緊張,一些地方又通過給予大額補貼、環評一路綠燈等方式鼓勵養殖戶增產……”該副縣長說。
“這樣的情況,希望不要重復。”凌經球說,特種養殖扶貧產業何去何從,建議有關部門多調研,聽聽各方的意見和呼聲。